2007年,政府為新填海工程清拆皇后碼頭。打着集體回憶的旗號,各團體軟硬兼施,紛紛抗議。簽名、露宿、靜坐、絕食,連周潤發也親身到場簽名支持。
2009年,政府為建高鐵香港段清拆菜園村,社會發展與文化保育再次發生衝突。不少人攜了相機去菜園村拍照,為正在消失的老新界留念。也有不少媒體訪問當地居民,蝸牛婆婆的故事令不少市民潸然淚下。
一 度風行香港的色情影院近年紛紛結業。沒有鐵路在其地下興建,填海工程與它也扯不上邊。無人殺而自殺的伯仁無人關心。坦白說,我只去過皇后碼頭三次,高鐵事 件前從未聽過「菜園村」三個字。色情影院哩,每天我卻總要在它的大門前既緊張又興奮地瞥一眼,一讀那些似懂非懂的影片名字……
末代色情影院
在 柯士甸站下車,走五分鐘來到官涌街。算不上寬闊的道路兩旁泊滿汽車。街上有這樣一間小店,店面不到一百方呎,匾額上有海灘、酒杯和士多啤梨圖案,上面寫 道:「官涌戲院 中午12:30起不停播映 一張戲票 全日任睇」。戲院門前停一個售貨架,上面全是20元一張的色情光碟和錄影帶。唯一的女職員除售票 外,亦兼做播放工作。「上午10:45開場,晚上11:30完場。早場15元,看一齣,12:30後全日40元任睇。」她淡然道。
放映時間表是這樣的:
12:30 鹹鹹濕濕誘鬼你塞
1:31 我很寸可是我很淫亂
2:29 色情快餐車
放映時間以分鐘為單位。這是由於影片連續播放,毋須考慮觀眾出入場時間的關係。
我買了一張戲票。那不是電腦票,而是早已印好,一張張撕出來的老式票,上面印有日期和號碼。「日活院線有限公司 翻印必究」,票的一隅寫道。影院與店面只一破布相隔,從布外可以聽到女優的喊叫聲。
進入戲院,裏面約有二十人,一律為男性。不少年過半百的叔叔正聚精會神地盯視熒幕。也有約三四十歲的,入場似乎為冷氣多於觀戲。院內煙味甚濃,畫面質素很差。影片講述主角屋內鬧鬼,兩隻男鬼赤條條地走來走去。鬼們的身型像舒適寶海報中的郭富城。
從五十年代說起
官涌戲院是全港唯一一家現存的色情影院。我之所以撰文紀念,只因回憶於我來說非常重要。活生生的人的生活痕迹是美好的、有味道的──即使那影片不是3D,不是高清,只是劣質錄影帶,連女優的面容都無法清楚看見。
香 港早於五十年代已輸入色情影片。當時的社會風氣比今日保守得多,雖說是「色情」,卻不能與現在的同日而語。那只不過在其中有接吻、愛撫、露胸等鏡頭而已, 主要仍以劇情為賣點。中文大學日本研究系教授吳偉明認為,即使到了七十年代,大批以性為號召的本土「艷情片」或「風月片」(如呂奇與李翰祥的作品)也不過 是賣弄風騷,大膽程度有限。以現今的標準來看只屬「二級B片」。
四十五歲的網誌作家阿四以前曾是「色情電影」的坐上客。他亦表示,早期它們與一般電影其實分別不大。
「票 價和一般電影沒分別,不會較便宜,也不會較昂貴。」他說。「等入場時也和看普通電影無異。」他憶起以前在海運戲院看屬於主流的色情電影《偷試雲雨情》時, 還可見到女性結伴入場觀看。類近的知名色情電影如《蜜桃成熟時》、《艾曼妞》、《碧麗莎的情人》等,情況亦大致相同。
八十年代開始,日本向 香港及亞洲各地大量輸出色情片,並取代歐美,成為香港上映色情片的最大來源。吳偉明認為1980年代前半的日本軟性色情片雖不一定比歐美大膽,但意淫挑逗 程度較優勝,而且同是東方人面孔及胴體,加上粵語配音,令香港觀眾更為受落。及至九十年代,本土色情片雖大行其道,但日本作品在港上畫的數目卻不減反增。 若干年份日本色情片更佔在港公映電影總數的半數以上。此外,今日仍為人津津樂道的「一票多片」模式,以及色情專門院線制度,其實亦引入自日本。由此可見, 當年日本色情電影業在港的影響力是何其巨大。
踏入全盛時期
或許不少七十後男性對三大色情電影院線名稱「日 活」、「巨人」與「奧斯卡」早已耳熟能詳。據吳偉明所言,它們都是一些殘舊的中小型戲院,大部分座落在舊區(如元朗、荃灣、筲箕灣、觀塘等)或旺角的橫街 後巷(如官涌戲院)。三條院線中,今日僅存日活院線。它亦為三者中最知名,其名字取自兼拍成人電影的日本五大電影公司之一日活株式會社。
曾 經紅極一時的色情影院眾多,較重要的有油麻地的油麻地戲院、太子的太子戲院、深水埗的星輝戲院、西營盤的金陵戲院、銅鑼灣的東京戲院……篇幅所限,無法逐 一列舉。那個年頭,色情影院如雨後春筍般湧現,高峰時期全港數目達四十所以上,「梗有一間喺左近」。少男與叔伯們心儀的那些影院名字實在是無法盡錄的。
真 正的黃金時期則始於1987年11月11日—那是政府成立電影三級制的日子。今日常有電影人投訴其作品被無故評為三級,最近「無除衫無除褲」的彭浩翔作品 《志明與春嬌》便是一例。但與之相反,三級制本來可說並非為限制不雅作品而是為推廣不雅作品而設的。該制度成立後,許多原來必須刪剪甚至禁播的電影得以重 見天日,以「原汁原味」招徠觀眾。新法例實施兩個月後,二百部送檢影片內即有逾半數為三級影片。1992年,著名影評人李焯桃在本報專欄「觀逆集」中亦曾 撰有一篇題為〈三級標記持續吃香〉的文章。社會對色情電影需求之殷切由此可見一斑。不過色情始終還是有底線的。「四仔」在本土戲院一直以來始終是「違禁 品」。2001年12月就曾有金陵戲院因播映四級電影而遭檢控的報道。據聞該戲院當年預備了兩部投影機,平時用一部放「四仔」,倘發現疑似「放蛇」的可疑 人物,便立刻改用另一部投影機播放三級片。只是此佚事的真偽大概已無從稽考了。
推出長者卡買一送一優惠
2000年東京戲院結業;
2006年金陵戲院結業;
2007年太子戲院結業;
2008年星輝戲院結業;
自此全港只餘官涌一家色情影院。
衰退的原因無他,不少人都能猜到──日本AV既推出VCD、DVD,還能隨意下載(儘管非法)。當躺在家裏就能免費看高清時,誰還會花錢到戲院看劣質錄影帶?於是這個行業便只有沒落的份兒。
對於漸次消逝的色情影院,是否覺得可惜?
「不可惜。根本就不可能返回以前要付費才看一場『鹹片』的年代。」阿四道。
2006年色情戲院每天還有約七十多名觀眾,到2008年便只餘下五十多名。2010年我拜訪官涌的這一天,只有二十多名。
一天一票,顧客可自由出入影院,觀影至肚餓外出填肚後再度酣戰亦無妨;持長者卡人士,二人同行一人價錢。哪個都阻止不了一落千丈的色情影業生意。
對,歷史那偉大的進軍是誰都阻止不了的。阻止不了的事還有可惜可言麼?
「很多『行街』營業員會來涼冷氣,一個《東方日報》的攝記也是常客(應是在工作與工作間找個歇腳地)。」售票小姐道。傳聞還有人會入場「刨馬經」、睡午覺、捉象棋……今日的色情影院儼如一個退休老人。
家母說,人總是在事物將要失去時,才懂得珍惜。菜園村亦然,皇后碼頭亦然,誰曾經在清拆前關心過它們?
「色情影院確是香港男性的集體回憶,只是礙於話題令人有低俗之感,是以主流媒體報道甚少。」吳偉明道。
「我想看『鹹片』在香港世俗眼光來說是較低層次的回憶吧,香港人還是比較保守的,就算關心也不會拿出來討論!」阿四道。
我則覺得它沒有被提出,是因為它沒有政治利用價值。或許這看法太過「陰謀論」也未可知。
希望讀過這篇文章的男人,下次說到集體回憶這四個字,也請記住,曾經有這樣一類型戲院,為廣大同胞付出過半世紀的努力:一票全日無限入場、時間表是為每分鐘計算、播的不是菲林而是影帶、分明不是色情電影卻要改個色迷迷的名字……
文 攝 楊天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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